2011-11-15

《花樣年華》:(二)影像:畫面與演員=相互共存於尷尬界限邊緣

  在《花樣年華》中王家衛使影像不同於《墮落天使》那樣的躁動不安,也非《重慶森林》裡的分裂運動,而以靜靜優雅與窺探去訴說何謂不合時宜的最純粹曖昧本質,是與曖昧最靠近的精準表達,也同時意味著如此即為與曖昧的最遠距離,因為純粹與曖昧本身是謂極端兩頭,關於曖昧所同時展現的難堪與尷尬如何的精準就是一個處理影像問題的最關鍵與困難所在,也因此創作的精采就在這樣多重疊的矛盾困境中以默默隱身的姿態誕生,似乎看得見卻抓不著、似乎可感知卻又消失眼前、似乎可聆聽卻同時是沉默寡言的發聲。
  演員們不斷的在表情上給予一次又一次社交場合與客套禮貌中那微微抽動與委婉推拒的謝辭。從片頭陳太太看屋與房東孫太太的交談開始,兩人在室內與周圍環境的花樣裝飾就不斷的發生關於畫面注意吸引力的轉移與對話,鏡頭也開始了在全片中許多室內空間占據高比重的外部窺伺,沉默又寧靜如同幽靈的處在房間門邊、角落的尷尬位置觀看著所捕捉的影像內所不斷發生的尷尬事。這樣的位置同時必然的捕捉到許多包涵在室內空間的無機物件,在這些沉默物件之間因為彼此的樣貌、裝飾的相似關係,開始與那些以尷尬展演所生存的人物們一同進行著話不投機、口是心非的對話,有點類似於福婁拜在《包法利夫人》裡那大量關於環境與靜物的使用,因為人彼此的感受與關係的強烈影響,那些原本毫不相關、沒有任何機能與意義交集的環境元素全部開始說話發聲,一波又一波沉默的話語。鏡頭在外部窺伺著關於外遇與對象不知情所散發的過度濃郁香味,過度之後反而令人難以招架與無法承受的窒息,在片中我們找不到任何時間連續性的表述與暗示,時間只是成為每一次不合時宜的在前逼近且阻擋著鏡頭,強迫我們接受每一次令人不確定的時刻與影像中演員們所發生的不確定曖昧事件以及事件對角色所造成的淡淡失望與掩藏。在陳太太的辦公室中,鏡頭是隔離著一片上面敷著極細微塵的玻璃在觀看室內秘書忙碌的安排老闆的行程,當中包含若有似無老闆的外遇對象余小姐的飯局與禮物等安排,在鏡頭前上靜靜飄散著關於局外人的外遇意味,也默默的在那具沉默的電話中開始陳太太與周先生的關係,電話在使用時常常不得知當事者的全然表情與態度,只見局部身體或是手部的特寫,時常在電話掛斷之後的電話特寫鏡頭,似乎所說出的話遠比電話使用中來的許多,電話在被掛斷之後才真正開始說話,有時與後方失焦移動的塊體所展現的姿態一共述說,有時則以無人的空間自言自語。我們被鏡頭不時的帶往更遠方樓梯處仰視著辦公室中老闆與秘書相互沉默與得知對方所擁有的出軌痕跡,右方也持續著處於封閉室內的路人同事持續的工作,那同事似乎也像是先前述說室內空間那些無機物一般的腳色,因為如此鏡頭與其中角色關係的強烈意味,他也開始被尷尬化了,在鏡頭與演員所營造的空間中沒有任何一個物體與人體是清白與倖免。
  鏡頭前的影像被使用了多種方式隔離、退據遠方,纖細幾乎不可見的玻璃灰塵、出現在鏡頭前的盆栽葉片、不合時宜的位於廢棄屋窗台的盆栽、總是如監牢鐵桿的鐵窗架等,使我們觀看何謂看不清的模糊與曖昧,即使在這樣鏡頭中位於後方焦距內的人物所展現也常是帶著偷偷摸摸四處窺伺的姿態在進行互動對話。人與人之間在全片中對話時眼神交集幾乎都維持著幾秒鐘的短暫,特別是陳太太與周先生兩人之間的互動。
  我們從片頭開始發覺那絕對不可見的陳先生與周太太的臉孔就已開始緩慢的飄移在陳太太與周先生之間的曖昧互動(一場麻將牌局),接下來我們只能看見在陳太太與周先生身上互相發生關於另一半的消失、爽約,他們的另一半都漸漸的完全隱身在他們倆之間,而陳太太與周先生也開始有意無意的嘗試與彼此"巧合"的邂逅,在這樣刻意想要卻又不太敢的巧合中尷尬意味更為濃烈,兩人相見時的臉孔總是不自然與客套的抽動下告別,告別後卻又禁不住的回頭盼望,微開的唇似乎擁有千言萬語卻依舊聲響未發的沉默在斗大的眼神上凝視,或是在文不對題的客套招呼中抽蓄的嘴角邊默默塞上一根菸,點燃沉默。在兩位主要演員中,鏡頭常以另一種迥異於前述的方式,逼近的停留在他們倆臉孔,並且時而極緩慢的飄移在他們周邊環境的隔離板或是牆壁間,甚至是在他們的肩膀上頭。當他們兩不坦白的開始第一次約會,我們像是在隔壁桌偷聽、轉身偷窺一般的進入他們對話、靠近他們的肩頭與後腦,這樣的距離近得不合時宜與當事者感到不自在,他們的頭部也因此常是被截斷局部,也就是說總是有著那些在鏡頭外部的,那些超出鏡頭所能捕捉範圍的,擴張出影像框之外的部分是我們所無法見與無法知,延伸感同時出現在影像給予我們的觀看,也不斷的勾起觀看影像時那微微的搔癢與好奇,關於主要焦距與敘事的吸引力和那無法觸摸與觀看的散漫轉移同時的使我們處在尷尬的空間之中。周先生與陳太太先後提問了一個關於對方擁有的物件(皮包與領帶)的問題,口是心非提問與回應從不在畫面中展現兩人的真感受與情緒,苦笑的試探出兩人彼此另一半的出軌,但我們從沒見到這樣的事件確實的發聲與內容的證據影像所表態,只是在輕描的暗示中我們得知,接著也無法看見陳太太與周先生的臉孔,只是看著他們倆的背影緩緩的走遠朝向街頭尾處的計程車。在接下來越來越多互動場合中,眼神交集依舊總是由一方尷尬的逃離另一方,兩人對話漸漸靠近而時常突發的開始逃離,那種意味宛如村上春樹在《1Q84》裡操作的空間,如何使得創造的不同世界彼此慢慢不斷的互相靠近卻又極力的使它們不碰在一塊,有著類似操作難堪與尷尬的意圖。並且在片中共有三場兩人分別重複展演兩次的橋段:"今晚別回家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我們就別再見面了"。三場戲分別在第一次發生時都開始了錯愕與抗拒的尷尬,並且另當事者帶有不解與疑問,我們觀者同時也是,而在第一場戲突然的就開始第二次,我們影像中是頓時漠然於第二次那當事者表情與第一次的迥異,但沒多久我們就隱約的了解他們在重複試驗著可能;第二場戲在第二回試驗時真性情被牽引爆發,但我們在只能觀看陳太太的悲哭與周先生的後腦的影像中,只能與陳太太一同身為疑問人,因為周先生也以背影訴說了"即使是真的他也不會承認麻",依舊處在尷尬。第三場戲是因周先生的請求,我們跟著他們開始上演第二回才開始了解內容,內容是陳太太若有似無的謊言:陳先生要回國了,所以他們必須分手,在幾具表面與摸不著邊的對談中、在兩人互不交集與口是心非的眼神與肢體中,兩人分手告別,只留下漠然的陳太太、她不知所云焦躁漸發狂戴婚戒的左手、與她回眸注視反倒相反成為焦距外的周先生漸行漸遠的背影。"試著玩的,看看會怎樣而已啦",再一次我們感到期待與情緒的轉變,影像赫然呈顯痛哭在周先生肩膀的陳太太,以及兩人在彼此身上扭捏使勁的手,只是這次我們在一堵牆的外邊緩緩的看見、窺探到周先生那嚴肅與帶有難堪的表情。並且在這場戲裡我們也再一次的看見那些他們倆時常發生互動關係的粗糙牆上那總是不合時宜的貼滿許多藥膏與哮喘退色廣告,以即時常因為每場戲不同的關係被更動位置的牆上吊燈,它們也在每場戲中扮演著先前所述的"沉默的話語"角色。
  關於兩人之間關係在影像上的嘗試裡其中包含一種與創作虛構與現實緊密相關的方式:鏡子。在前段提及陳太太與周先生眼神的交會在影像中的安排,鏡子占了某幾場重要且精彩的安排,因為他們倆的關係與壓抑影響下眼神總是對彼此飄忽不定與逃離,在周先生決定找一個"寫東西"的地方而入住2046房時,陳太太自起先半推半就至後來時常出入的過程裡,即使是與彼此交集與親密增加,那些兩人對看或是玩樂共處的時光,在影像中卻是呈現在多重鏡像的反射,兩人影像裡的眼神依舊互相錯置與分裂,觀看也同樣是難以找尋唯一視點與角度的被併制在影像裡鏡像的反覆捕捉。即使到了片尾聲,兩人各自漸漸恢復在影像裡的獨身一人,我們跟著發現他們倆不在一同出現在任何畫面,而各自獨立的在不同時間往來同一空間,鏡像又再次被使用:譬如陳太太沉默僵固在無人的2046房中那面熟悉的三面鏡前背對著坐著,她分裂成三個陳太太,互不相交的面對各自一方,只有一個(也就是面對鏡頭的那一個)我們能看見她那留下淚的臉孔。



  杜可風的影像質感與張叔平的美術指導在王家衛的編劇、監製、導演的共同串謀下呈顯的影像難度與其訴說的難度本質,影像始於影像流變於困難之時,當我們發現了不對勁與怪異的時候我們才真正看見影像所在,在《花樣年華》的不合時宜、尷尬、難堪這般難以靠近的狀態在影像的多層面被重複操作、被重疊意義所覆蓋、被切割與分裂影像所延伸,要嘗試的分析與述說如此影像敘事所預見的困難其實如同觀看著周先生手中煙霧裊裊而升的影像一般,自然流動的集體上飄卻因為阻擋前方的強烈白光而驟停,無定性與不可預知的散播飄向別處。也因此困難的緣故,我們有為其書寫的必要,因為書寫始於書寫流變於困難之時,再者,唯有書寫才是真正的進行思考,即意味思考始於書寫流變於困難之時的互文蛇咬尾的永恆循環姿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