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20

《大佛普拉斯》,最微渺單位的最強烈在地感性

       這是一部完全屬於台灣的影像。好久沒有台灣本土的電影真正以在地文化的內涵/感性來從事思考,充滿自我矜持的敘事節奏,脫離多年來台灣影像層層累加覆蓋的商業外殼與外來模組,剩下的赤裸就是我們日常所存在但總是被掩蓋的情緒,每個體都擁有但每個體都想忽略的那一層表情。

       創作時所使用的方式以及內容總是必然的跟著當下環境條件的調和下展現,導演黃信堯以影像中親切的台灣國語回應著為何使用黑白影像的其中一個理由:因為經費不足以製作出真正銅造大佛,所以用黑白的就看不出來是其他材料代替的假銅佛像了。看似詼諧的訪談事實上則完全濃縮了整部電影運作的核心,環境空間的逼迫下,人物角色不得不尋找各種解套方法,縱使那些方法總是卑微,失去尊嚴與社會地位,不真正擁有完全的生存權利,但依舊要努力不努力地活下去,為了生存而踩著謊言、擁抱壓抑頂在喉頭的心聲,藉著許多微不足道的偷雞摸狗所獲得的薄利/娛樂,來慰藉自己度過每一個今日。全片的影像亦是如此,滿滿的生之慾穿梭在日常不過的台人共同認知,各種在地口氣的語氣和詞彙,由這些詞彙構成宛如台式漫才的對話,這些對話所營造的每一個空間事件……都像是在當下短短的時光中為了自己的本質發出存在的宣告,而這些宣告在宏觀視角下都不斷地描繪出一個當前的台灣臉孔。

       有那麼一種台灣的臉孔是這樣活在色彩被剝奪的空間,拾取著一般人們所不要的、吃著一般人們所丟棄的;看著一般人們所建立起的自拍紀錄,尋找他人隱私作為娛樂,也許攸關真實慾望,也攸關真正的生死存亡;說著一般人們所無法聽見的語彙,私密又自卑的思考ㄧ旦越過了界限,也將為自己當下的生命製造了威脅。然後這其實是所有前述一般人們內心所共有的意識,不然我們就不會觀看、不會因為這些影像而有反應,每一個笑容都是最徹底地反諷我們建立的集體台灣意識。一面笑著電影台詞所提當前的新聞還不都行車記錄器的東西,接著觀者們跟著發牢騷的角色們一起興奮地偷看他人的行車紀錄器影像,除了基本構成腥羶色之外,還真的大家共同見證了新聞事件的發生,多麼幽默的一個影像時刻,簡直是一場台灣的影像慶典。


       回到最重要但一直沒提起的大佛身上,片中的主角是為佛像工廠的保全,但他跟好麻吉其實都僅是在守護著老闆的行車記錄器,包含著佛像工人、老闆,甚至佛教信徒們,誰也不真正關心佛像本質如何,大家關注的都在於附加於佛像身上/形而上/行而外的念頭,關注那由自我之欲產生的念頭,更別說單純於佛像本質的創作面思考,同時也像是對著台灣電影創作這檔事打了重重的一拳。當佛像內被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屍體前往法會時,也像是同時性的片中主角出殯一般,佛像-棺材、女屍-男屍、高速移動朝影像內部的貨車-出殯隊伍緩步前行於面對觀者的影像外部、人造的快速公路-荒涼鄉下的鄉間小路……共同伴隨著節奏稀亂的離歌旋律,走到法會的現場,各種有的沒的影像資訊全都凝聚在這樣唸經集體共鳴的空間,濃縮在空間中央正越漸發光的佛像上。直到那一個突如其來的拍擊聲從佛像身上撞出。是神跡顯靈?生命復甦?還是信仰消逝?創作之死?這些都同時存在於這個影像時刻,前述也說了,這是一個屬於影像的慶典。而我們觀者此時也被那全黑的影像/影院空間所包圍,一同傾聽著、思考著這當下急促的拍擊聲,究竟說了什麼關於台灣人的心聲。


2017-10-11

對影像表達的告白影像,河瀨直美,《光》

  將電影重新整理,做出自我認知判斷之後的書寫,再透過畫外音在旁言說,一面配以電影人物的原音對白,來使得視覺障礙的人們能夠"看"電影。實際聲裡狀態上為"聽"電影,真正成像在於每個體的想像力之中,各自在截然不同的生命經驗和個性的調和下形成自己特有的思想影像,他們所接觸的電影實則經過了多重複寫。從言說引導人的首次觀看開始,然後書寫、轉述,盲者接收,再回饋於引導人的問與答,接著引導人逐一修正書寫稿,然後再次言說電影,一次次的重複,為了讓盲者們獲得更多關於電影的感性想像,一方面也為了更接近影像當下發生的所有訊息。

  幾乎是個不可能完全達成的作業,必須將集於所有創作範疇於一體的電影創作,全然的濃縮回單一種創作領域,然後再使得這樣的濃縮單子可以帶著原有各種創作能量可能性的傳達到每一個思想影像的空間,然後解壓縮回到電影原有得世界觀。引導人首回接觸影像時,即產生了第一次變化,因那必然受到引導人自身的個性和經驗條件所影響影像在他身上觸發的感性,書寫下的文字是為他所特有,然後加上社會化與道德化的描飾,接著轉而口述給盲者們的過程也是再一次進行一回前述作業,執行時的極端困難總是使得引導人痛苦,弔詭得在於因為他是一個沒有殘缺的正常感官能力人,卻感到自己是多麼的失言、無法思考、喪失行為能力一般的存在於這樣的影像空間。

  這是一個不斷重複嘗試執行如此概念的影像,也是導演對於電影的愛情,她不僅僅再重複言說,重複的書寫自己的影像,也在電影中製造了另一步電影給與影中角色,多層關於電影組成的拉扯。她說了電影,他們聽了電影,分享電影,片中的導演再拍了電影;我們看了電影,我們說電影,我們看她拍了電影。慢慢的觀影者早已被拉入一連串影像邏輯所製造的創作圈而不自覺,因為那影像的光打從一開始就以投映反射在所有面對影像的觀影者身上,影像的聲音落在每一個毛細孔的震動裡。


  河瀨直美對於影像的定義,對於光的書寫、言說,對於光的凝視,在那之前甚至可以拋棄掉現世最重要的東西,為了投以光的懷抱,將所有感性凝聚在仰望的那一刻,或是全然釋放超然所有。這是對於創作最為強烈的愛,與影像最為激情的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