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12

《普羅米修斯》-創造於影像之差異折返,以及人類之初

  在壯闊大自然山水之間漂浮穿梭的俯視姿態,宛如希臘神話開頭普羅米修斯在欣賞自我創造之萬物;在極速川流之中佇立的造物主,宛如希臘完美雕塑的肌膚與身形,突然吃下了黑死之物,渾身渙散的逐漸粉碎於水流之中。鏡頭在大廣角的自然壯闊俯視鏡頭突然濃縮至顯微狀態進入微塵,進入微血管與細胞之中,凝視著在死亡之後不斷進行著細胞分裂而增生的運動。"有時候為了創造,必須先進行破壞"。

  這是關於導演雷利史考特對於自身從事影像至今的一個龐大複雜網絡之總回返的作品。

  他總是在作品不斷的探究關於人類與信仰、信仰與差異、差異與創造等議題的連結,以特有的沉穩節奏去緩緩布置每一個影像,也時而脫離大眾商業的販售式影像習慣導致口碑與票房的下降,但依照後續作品的影像風格來說,那些大眾口味對他來說其實並不重要,用雷式節奏去訴說關於在影像中探究創造與人類的各式可能性與樣貌也許才是他真的不斷在尋找的,並且尋覓創作的旅程是絕無法停歇,如同《普羅米修斯》片尾的發展。

  1979年《異形》是為其經典代表作的開啟了關於變形、差異等在人類文明中所意味的創作,而33年後的《普羅米修斯》卻將自身導演生涯的歷程做了折返,回到銘刻經典之前的一刻,也以希臘神話之始的普羅米修斯為名,一同承載著神話中創世之神,以泥土造了人類,並身為傳授人類所有知識、行動、語言的文明護衛者。同樣的,以這部影像作為從前經典誕生之前的未來感性,但若33年前的異形從未降生,今日之普羅米修斯也無法在身為未來的今日進行創始的彼此弔詭共存;第三層重疊的凹折在於過去的經典是於"異形"開始,以差異姿態開始創作,以意外的手勢對於人類進行殺戮與逃離,至今則是普羅米修斯的造物者姿態,完美的神性降臨在一個乾淨澄靈的山水間,普羅米修斯以疑問與尋覓的姿態開始降落於宛如造物者所居的神性空間,因為人類史中個文明的"圖像"(影像)遺跡而開啟的尋根旅程,是由影像所啟動的影像運動,此運動尋找著創造之始,創造之始於生命在影像中的痕跡。

  雷利史考特在許多幕影像中不斷的提高其組成影像的層疊厚度,也是不斷的提高了每一個影像的複雜性,將普羅米修斯構成一個極深度的影像複合體,藉著片中許多重複回返的安排去完成所追求的影像厚度,並且將此重複回返更高度單子式的推往33年前的《異形》,使得影像本身的深度幾乎超越梅洛龐帝以塞尚重複的創作聖維克多山時所堆疊下造就的深度,成為跨越三十年的影像深度,相似於蔡明亮在《不散》之中對於龍門客棧影像的操作意義,雷利史考特與蔡明亮都是對於影像與創作的布置思考非常深入的導演。《普羅米修斯》一片大量使用了類《異形》的場景、物件以及構築每場戲的幕後技術,持續隱約又曖昧的喚醒每一個對於《異形》在記憶中的殘影,同時片中造物主那與我們極為相似的臉孔與姿態也進行著同樣的運動,給出一整個我們似乎感到熟悉卻又完全陌生的空間,而如此空間就是反映在我們必然感到不安與恐懼的心理狀態。直到我們在片尾發現如此關於記憶熟悉的所有運作,實際上卻是一個關於《異形》的"在記憶之前",這是一個出現在未來、關於異型誕生之前的創世,這樣的事實使得影像前述產生弔詭與失重,節奏的突變使得人類無法輕易的已習以為常的影像習慣去承受,白話的說就是一個習慣大眾影像的眼睛會感到莫名與困惑的進而排斥抵抗、甚至發怒,但從另一角度來觀看如此現象也同時為異形本身所必然產生的反應:差異的效果。雷利史考特近年的作品時常在從事著如此效果的試驗與操作,也因此不免得導致大眾或商業品味的撻伐,譬如2010年的《羅賓漢》即為代表例之一,他的羅賓漢是我們所認識的羅賓漢誕生之前的羅賓漢,是必然的陌生、不熟悉,"他是誰?"是大多數人們碰見此影像時的疑問,甚至感到不耐與難看於此羅賓漢影像,"拍得很糟"、"難看斃了"常是此片的感想與評語,如同前述異形的效果,在另一種角度之下,如此的人們的反應卻就是雷利史考特在創作之中所欲探究之操作:他確實完成了某種"新"的東西,也就是我們在進行關於法國近代哲學、美學、語言學等思考時的高強度思維──關於傅柯、德勒茲等人思想探究之下的"創作"一詞的最極端意義──雷利史考特在影像操作中時常藉由人類與信仰的關係不斷進行關於"創作"的逼問。一個我們似乎感到熟悉卻又莫名不已的狀態,似乎雷利史考特的羅賓漢如同傅柯筆下的鏡子一般重複增生與我們記憶之中,卻事實上又產生於記憶之前的一個異托邦羅賓漢。

  《普羅米修斯》片中的生化人大衛這角色即為導演將前述多數重疊的影像意義再加乘,生化人因為人類文明與科技的發展而存在,它也身為普片的影像中組成那令人類感到矛盾與弔詭的元素與表徵,並且生化人的角色再加深探討關於人類的另一大議題:靈魂與信仰。大衛在片頭幾乎與造物主等同的特寫鏡頭開始那模組化的行動,它脫離於人類的群體睡眠,也就是差異於人類這天生群居動物性,並且能隨意的觀看與抽取人類對於自身所無法碰觸的潛意識(夢境),而如此夢境對於人類來說也是最為弔詭的某種自身無法碰觸的神秘靈魂狀態,而絕無法擁有靈魂的生化人大衛卻能輕易的接觸與觀看。大衛不斷的觀看電影與聆聽語言,同時學習與模仿那些人類文明中所創造出的手勢與聲腔,學習與模擬近乎於人類為目的,也身為人類所有需求下的溝通與行動橋梁,它如同人類信仰的神祈,因為完美、因為零缺陷,它也如同人類眼中的異形,因為沒有靈魂,因為不同於人。

  生化人符合邏輯的進行所有給予的要求與任務,它傳遞了關於異生物的最初種子,"關於探究人類起源的任務,你願意付出多少犧牲?"大衛如此的疑問句所得到的人類回覆是完全零瑕疵與合法邏輯的使人類成為異生物的載體。在不孕症的女主角懷了異種之後,大衛對著她說你不在需要這東西了,接著將她脖子上的十字架項鍊取下並放入一個實驗瓶,這場幾秒鐘的戲就表徵了雷利史考特多年在電影中不斷進行關於信仰與人類共存在差異中的探究,在聖經中瑪莉藉由天使報喜兒無性懷孕,接受了上帝與信仰的植入與生產的宗教傳遞橋段回到了雷利史考特影像裡,不孕的伊莉莎白因為異基因的結而懷了異種,完全脫離了聖經中那深植人心的信仰教義,接著如同扮演神職人員般的生化人大衛將信仰從伊莉莎白身上取下,宗教在此只成為實驗室中的某一種實驗對象,宗教也是在電影影像不斷進行運動之中的某一種影像哲學的組成內涵,此刻關於信仰轉化為更為龐大的關係乎創造、差異,在逃離、恐懼、死亡之中進行的細胞分裂。
 

  人類所造的生化人,亦為人類探究創造之時所進行的橋梁,也反過來將人類做為創造橋樑的翻轉,使得對於人類本身不孕症的人類懷上了異生物的種,並且產下前所未見的異胎,然後因為意外而寄生於造物主後破繭而出。


異形,如此降生,於三十年後的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