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14

太陽旗:魏德聖影像遠遠無法承受的出草力量

  不夠,以這樣高成本的支持所呈現的影像力量,不夠。
  一連串的"獵殺",各部落在獵場間的追捕,各自擁有的生存價值,出草在部落傳統的頻繁與重要,在影像裡成為純粹而失去一般商業電影所謂劇情意義的時候,慢慢開始有了"出草"在泰雅族裡最至高的本質再現。但換個角度,這樣本身就具有極高特異性的霧社事件與泰雅族那獨特的哲學生命觀,在魏德聖影像誕生之前就已存在,若是在他的操作之下,影像並未給出那超越原已具有的極端特殊性,影像就只有被那題材、劇本給"出草"、"獵殺"的下場,這樣的影像力量微薄。而另一方面來說,那大量詮釋的族人與日本的砥礪關係所累積的仇恨,在大半的影像裡都不斷的被重複加乘著,以偏向於當前種族、戰爭、動作片所流行的"當代古典"方式來表達,加乘至忍無可忍之時,其無須再忍的反抗橋段,同仇敵愾的反攻殖民主,影像的新意也像在一九三零年被霧社國小運動會時所起的大霧給吞沒、消失。
  所有打進視網膜後停留下的震撼,絕不是因為復仇,因復仇只是一場快速的爆炸,非能長久的持續維持著具有即將爆發但未爆的高能量體,在上集的太陽旗裡卻充斥著仇恨與復仇的營造與引爆。那些在觀影時身體上所感受的激動與力道,其實都來自泰雅族本身就具有的那豐富特異,泰雅族人的生活姿態在酒舞足蹈,那簡略而寓意深遠的日常口白,加上旋律後更為深層的歌聲,以及最令人動容的生命哲學:建立在追求轟烈死亡的哲學。而這些所有的豐富,在電影裡都只是被報導文學般的盡量忠實誠懇的述說出來,宛如一場兩小時半的調查報告與資金勞動,魏德聖影像在文明之中給馴化了。
  "如果你們的文明是教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將帶給你們野蠻的驕傲",如此擁有極高能量的一句對白,使整個身體沸騰的狀態,卻無法在導演的操作下給出那粉碎觀眾觀影習慣、節奏、想像的影像──依舊是文明的影像,同時也訴說了為了資金與市場取向各種取捨的平衡考量所交出的成績。似乎不夠勇敢去使影像述說真實的告訴觀眾、同時也對著觀眾操作何謂"出草"與"出草的價值"。如果真要野蠻的驕傲,似乎影像也該同時野蠻至極的衝擊那每一雙螢幕前的雙眼與大腦。譬如在馬赫坡人所謂"英雄"的莫那魯道,那同時具有如鬼魅般的行動與奇萊山的恆定眼神,帶領著鬼魅部落在霧社國小的濃霧中獵殺的片尾戲也並非真如鬼魅一般的消逝,而一幕幕的帶給目前的觀眾最所期待的戰鬥實景,砍殺捕捉,清楚的每一記出草與殺戮,影像又總是被當前的文明所馴服、卑躬屈膝。高成本支持下所呈顯的魏德聖影像大多赤裸地在螢幕上述說著它們無法承受那龐大與高能量的泰雅族人,無法表達出那影像遠遠未及的鬼魅馳騁,無法承擔那瞬間的每一記出草對於泰雅族人至高意義與生命哲學。
  那不夠的程度與總括台灣片商、資金、觀眾的考量清楚確實的出現在片尾的一場戲:霧社國小的行動結束後莫那魯道走進眾被出草的屍體中,緩緩的坐於掉落地面的太陽旗。但為了"清楚確實"的告訴觀眾這一幕,鏡頭緩緩俯視並且上升的述說:太陽旗落地,莫那魯道坐於其上,但同時為了前述要求,太陽旗必須露出大半,所以事實上在影像裡莫那魯道只坐於部分太陽旗。單純的一幕將清楚的訴說當前影像誕生、操作、販賣的所有關係,但也因此的保留、不乾脆,使得影像的對陳腐諂媚無太多力量,抓住了普羅觀眾與媒體宣傳。卻遠離了祖靈、遠離了那光榮死亡以進入最肥美獵場的資格。離死亡越遠,就離創作越遠,不給影像本身出草,不將太陽旗完全覆蓋以不可見,將無法預見那通往獵場的彩虹橋。

2011-09-06

當代失格

  語言的使用與感知的塑造、占有,在今日述說像個咬尾蛇一般,意義與語法是無間道的錯置與重疊。當我們在都市裡長大、學習,許多事物與感受和經驗的關係不再如同都市化前的狀態;當我們在不斷超速迸發的語言與符號中學習何謂感受與各地風景、異國情調、人情刻畫、道德倫理的是非正義轉述等,現實經驗與否常常已轉化為與語言符號的本身經驗關係,資訊的超速流動在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成為最主要甚至某些時刻與事物中是唯一的方式,網路上的超連接與分享社群也全都建立在語言或圖像的交換與傳輸,任何交流不論是八卦輿論、新聞報導、科技新知、自然生物的起滅現狀等,對於任一個童話身在網路上的點來說,都僅成為符號間的溝通與臉孔,並且也同時以相同姿態的運動方式在運作著,語言各自的符號表態以語言運動馬拉松的超距或是光速短跑的閃電衝刺,形成一個由語言本身構成下所顯示出何謂語言的整體運動。這在當代的我們人類而言,離開電腦之前、處在社會之中似乎與面對電腦時沒有太多差異,如果對於當代的語彙消失之時所處的身體來說,就如同一個在當代失去生存條件與適應能力的軀殼,一個與當代語言沒有任何交集的大腦,是一個在當代不資格為人類的空殼。
  任何坂口安吾筆下那處於戰前、戰時、戰後那些總是以女性角色現身,口中喃喃道出任何第二者、第三者、第四者‧‧‧任何以各自的方式嘲諷與毀滅各自眼中的日本價值、道德傳統、人類資格等,那嘗試摧毀與無法停止的三心二意所必然的痛苦與發狂,一面在身體軀殼的驅使下所必要的生理慾望所活,宛如活屍的生存目的,其實也在我們當代之中滿如是;一方面在任何陳腔濫調之中不斷的新鮮與無聊彼此超乎理智也超乎預期的短暫厭煩,那樣的生活感知在今日也更為加劇與無法承受。當其短篇《白癡》裡的男主角伊澤的生活中突然強行的進入了一個女人,一個白癡像鬼魅的出現在生活之中並且揮之不去,跟著當下那更巨大的事件、意外──戰爭,在社會價值中的爆炸撼動了所有固著,嘲笑了所有在這些意外的總合面前的空虛、揶揄了所有在這些事件的呀然眼前的我這句身體所做出的趨向。
  即使是在六十多年後的今日,我們這具身體與精神狀態只有在更複雜與矛盾的交錯、在語言與不斷自我分裂的不可見之中。我們其實同時是當代的操控者、零與一的黑底綠字、被語言數字所驅動大腦思維被操控者‧‧‧是對於人而言的白癡。建立在觀看與思考而同時被自我觀看與被語言操控而思考的白癡,從一出生至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曾中斷過的成為當代人的強迫條件,即使是現在眼前所看、腦中所思。但也僅在如此,才能嘗試知道在此之外,那追求藝術的真正孤獨。
 
" 那麼,我真正喜愛的究竟是什麼?我忽然明白了,那就是有時變成鳥類飛上天空,有時化為魚類潛入水底,有時則化身為獸類奔馳原野。

  我真正的喜悅並非戀愛,也不是沉溺於肉慾之中。我只是需要常常墜入情網,隨即產生厭惡;需要常常迷上肉慾,然後厭惡肉慾。

  我已發覺肉慾本身並非我的嗜好,但這是可喜的抑或可悲的呢?是該相信還是該懷疑?我無法確定。

  化為飛天之鳥、游水之魚、奔馳之獸,那究竟是什麼意思?還有,拙劣的謊言太多,我已感到厭煩,但我想,我大概是正在注視、瞄準那所謂的孤獨吧!"

-坂口安吾《我想擁抱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