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5

Before Bernini’s Room - Before Preparing


  十七世紀的義大利,是一個難以用語言與任何單一去定義與闡述的時代,社會的組成因為富裕與開放而複雜,科學與技術的轉變與思考方式與哲學觀並時的互相交融,從時代的狀態到活在之中的藝術家、到他們所創造的藝術,甚至是每件不同藝術裡面的最微小的元素,都充滿著相似卻迥異的複雜關係與變化。在早於十七世紀的傳統上,各藝術領域的界線分明,觀者大多能清楚去劃分在視覺上光線、形象、意義等的範疇,能清楚的體會在身體上所產生的效果和掌控權。在十七世紀,這些界線將是同時的被逐漸蠶食和被全面性的毀滅,而轉變成一個不同於前的全新狀態,全新的統一也是全新的變異,將是對於舊時價值的矛盾狀態,是不同於原有邏輯的新邏輯。

  Gian Lorenzo BerniniA.D.1598-1680),十七世紀義大利響亮的名字,在他作品中所給予觀者的情感與身體的震盪,又尤其在空間的創造與操作,在物理空間中的雕塑與雕塑之間的動勢、表情、位置彼此的牽連;雕塑與建築的連結也因為兩者的界線被塗抹掉而多變,多重的錯覺、幻象,就在物理空間中的建築、雕塑與繪畫的內容與形式上的界線消逝而不斷迸發。Bernini之所以能成為Bernini,因為在作品所占據的物理空間之外,那"空的空間"也被他同時的考量並設計在作品之中,甚至可以說:在那虛空之中是Bernini的作品所在。它無法在具體的作品出現下被取消,它無法被去除,它就是有、就是在。不斷發生的,就是使其有全新的意義和運作,Bernini則在作品之中使它產生運動,使能量在其中流轉與穿越在這作品中的任何角落,包括了作品、作品外,以及我們觀者,甚至在貫穿在物理空間之外的空間。當我在此提及這樣觀點同時必然伴隨著批評:Bernini也許未刻意的去針對"空"而去做思考,這樣是否會詮釋過頭?而我則會充滿自信的回應:即使Bernini未有此想法,但是在他的作品創作的過程與完成中,那些"空"就不可能避免同時也被創造出新的狀態,因為我們不管在怎麼努力都不可能使得"空"消失,它是永恆的存在,也永恆的隨著被包含在其中的元素而不斷的產生變化。

    十七世紀的歐洲,面對思考本身與世界的思維運作模式大不如之前的方式,譬如哲學上法國Rene DescartesA.D.1596-1650)在數學思維與理性的推論或是德國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A.D.1646-1716)的單子論等,對於身體所面對的世界與宇宙的思想及宗教的關係至今日2011年仍然是充滿創造性與變異。Descartes將理性推往極致並且完全影響在他之後三百多年來哲學上的思考方式,思考只有在一個被量化的狀態才能被運作,思考也就是理性本身。在對幾何學的研究中Descartes列出四條邏輯條件的思考方式:

  "第一條是:凡是我沒有明確地認識到的東西,我絕不把它當成真的接受。也就是說,要小心避免輕率的判斷和先入之見,除了清楚分明的呈現在我心裡、使我根本無法懷疑的東西以外,不要多放一點別的東西到我的判斷裡。

  第二條是:把我所審查的每一個難題按照可能和必要的程度分成若干部分,以便一一妥為解決。

  第三條是:按照次序進行我的思考,從最簡單、最容易認識的對象開始,一點一點逐步上升,直到認識最複雜的對象;就連那些本來沒有先後關係的東西,也給他們定一個次序。

  最後一條是: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盡量全面地考察,盡量普遍的複查,做到確信毫無遺漏。"[1]

如同在幾何分析與代數中的證明與推算方式,由穩定次序的方式一步一步進行邏輯例證,每一個環節都緊扣著其餘環節,組構出一個整體法則,但他更將此方法在思考中可能會出現不必要的的任何多餘都去除,這兩者在面對思考上都有著短處,Descartes想尋找另一種方法,包含他們所有長處,去蕪存菁,幫助於其能清楚地面對理性。他建立起的解析幾何,在這之前,幾何分析與代數是各行其事,幾何在於面對一個連續的量為對象,代數則是以各個獨立不連續的量為對象,Descartes用他的方式將它們之間的互通管道打通,把兩門學問上的優點結合並且互相填補各自原有的缺陷,他將圖形和數目結合起來,理性也在之中緩緩呈現。"我看到,幾何學家通常總是運用一長串十分簡單的推理完成最艱難的證明。這些推理使我想像到,人所能認識到的東西也都是像這樣一個連著一個的,只要我們不把假的當成真的接受,並且一貫遵守由此推彼的必然秩序,就絕不會有什麼東西遙遠到根本無法達到,隱蔽到根本發現不了"[2]、"我從最簡單、最一般的問題開始,所發現的每一條真理都是一條規則,可以用來進一步發現其他真理"[3]。若回到他在《談談方法》第一部分對於各門學問的看法認識的基礎,他是清楚又堅定地說:"我只打算告訴大家我自己是怎樣運用我的理性的"[4]。在人類與感官的懷疑中只能發現與肯定那當下正在懷疑的我是無以懷疑[5],其背後隱含著上帝就存在於所有感官之外與理性運作到極限的邊緣之後的地方,所有眼前的一切都是在上帝之外的幻象與錯覺[6],但我們無法輕易的將現實的我們超脫於此,"永遠只求克服自己,不求克服命運,只願求改變自己,不求改變世間的秩序。總之,始終相信:除了我們自己的思想以外,沒有一樣事情可以完全由我們作主"[7]。也就是說,現實中在我們自身思想以外的任何東西,都由眾多複雜的因素彼此項影響變動著,誰也無法去真的做出控制與改變,如此地懷疑並非只因為了懷疑而存在,而是此懷疑就如同Descartres在面對幾何與代數的方法結合中,去除與填補缺陷一般,把沙子和浮土挖掉,為的是找出磐石和硬土[8]。卻也因此Descartes在對於現實的研究中對於理性與感官的理論發展到非常深入的新領域。現實是時常對我們做出欺騙的,所以還不如寧願去相信任何東西都不是感官讓我們想像的那個樣子[9]。換句話說,對於現實中的任何一切,他說:"我是懷疑的,我既然在懷疑,我就不是十分完滿的,因為我清清楚楚地見到,認識與懷疑相比是一種更大的完滿[10]。"並且又說:"那份完滿是我永無法達到,因為必定要在現實中生存的最真實起作用的我只能以如此懷疑的狀態活著,把這觀念放到我心裡來的是那實際上必定比我更完滿的東西,它本身具有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完滿,就是乾脆的一句話:它就是神[11]。"這個完滿的觀念使得發現它就像三角形中各角度包含著許多法則、球型的觀念包含著球面任一點都與球心等距離等等這些幾何上的確證,由此可見,神這個極完滿的是,或是存在,這個命題至少同幾何學上任何一項證明同樣可靠[12]。在傳統哲學的議題中,"神"這原屬於質的問題,在Descartes的思考中轉化成與量共結合的問題。Descartes也必須去了解當現實中的任何幻象出現在我們視覺與身體感的時候,它們的如何被產生與運作,在《折光學》[13]中對於光在視覺上作用的探討與理解,他從太陽和恆星這些光的發源;天宇如何傳導光;行星、彗星和地球如何反射光;地球上的各種物體,何以帶有顏色或甚至是透明、會自發光;最後提到人,因為他是這一切的觀察者[14]。以及Descartes從對於繪畫在視覺上的效果所得出的討論關於深度的存在與否,光線那特殊的作用使得我們視覺能產生幻象與欺騙的可能。"我們的理性靈魂,與那些現實、幻象是不同的,它也絕不能來自於現實任何物質的力量,它顯然應當是神創造出來的;我們不能光說理性靈魂住在人的身體中,就像舵手住在船上似的,否則就不能使身體上的肢體運動,那是不夠的,它必須更加緊密的與身體連成一氣,才能在運動以外還有同我們一樣的感情與慾望,這才構成一個真正的人。"[15]而那也是必然時時刻刻有著懷疑的理性思考狀態的真正的人。

  Leibniz則是將從古希臘開始非常重要的哲學議題──原子論──到他所處的十七世紀宇宙觀的探究:如果把世界中的任何物體不斷的做切割,如此進行下去,最後將會剩下什麼,Leibniz的回應是"單子"(Theory of Monads):宇宙是由每一個完全獨立並且彼此不重疊的單子所填滿的豐富滿盈的一個飽盛狀態,單子的兩特徵──知覺(Perception)與欲求(Appetition[16],並因此其理論充滿張力與變化到產生不斷膨脹與收縮的超越人體所能負荷與想像,「知覺」是說它具有全宇宙及其自身的表象,彼此都像是一面獨立、不重疊並且互相差異的鏡子──"每一個單子必須和任何別的一個單子有分別,因為在自然中,不曾有過兩個實有..."[17]。宇宙由最微小的單子所緊密構成,萬物皆關聯,但在每一個單子卻反映出專屬於其位置的彼此不同的宇宙,每個宇宙之中也包含著那只屬於此單子所反映下的宇宙中的組成單子,層層無限的迴圈與宇宙在組成宇宙的最微小單位中不斷反覆與凹摺:"物質的每一分子,你能設想它如長滿花木的庭園,又如一養滿魚族的池塘。但此花木之每一枝條,此動物之每一肢體和牠的每一滴液體,乃是一個這樣的花園或一個這樣的池塘"[18]。「欲求」是說它具有一種動力、傾向,不斷地從一知覺的狀態推進到新的知覺狀態[19],所以說欲求其實是被包含在知覺之中。他在1714年發表的文章<Historia et origo calculi differentialis[20]說明著他如何發明微積分及其內容,微積分所處理的內容之一即為連續的無窮多個無窮小的狀態,還有這些狀態彼此關係的變動,知覺與欲求的概念也完全的出現在這個理論之中。如果更進一步思考,在每一單子如同一面鏡子的狀態下,當兩面鏡子彼此對照的時候,將產生無窮的鏡像與距離──單子與單子的關係產生的複雜度又開啟另一個困難的領域。對於Leibniz來說,而在這一切巨幅的宇宙思想中,能去控制與維持這一切的,只有上帝。"天主是絕對完美的。因為完美不是別的,只是真正的積極與現實的偉大,將物中所有的限制和界限放在一邊。而無絲毫界限之處,此即謂天主的完美是絕對而無限的。"[21]若說單子相互映照出的宇宙而產生無限,單子也只是被包含在無限其中,只有天主能在更宏觀的狀態看這些無限與運動,擁有超出任何界限的能力。所以這個宇宙就是一個天主之城:"這個全體精神的會合,應組成天主之城,就是說,一個有最完美的國王領導的最完美國家"[22]這些十七世紀關於思想與宇宙的思維方式所呈現的傾向,構成所謂的巴洛克空間。而相似的思維也在Bernini的作品中出現,如果說那些在相信空氣中粒子確實存在並且可以在作品創作的過程中被改變與操作,那麼在這個充滿無限與變異卻依舊維持著宗教信仰的思維的時代,空氣粒子扮演的角色就必然的產生快速且強烈的運動並且帶有無法預知的力量,如此的空間我將它稱為Bernini’s Room[23]

  此也必然的會面臨一個困難,對於空的空間、對於虛空的基進性(Radical)的思考,就如同從二十世紀以來哲學上所面臨與討論的困難,但有趣與創造性也同時在此出現。譬如法國哲學中,瘋狂、差異、重複、缺席、秘密、流變等等這些詞彙帶有的純粹意義跟思考運作本身到極端時所產生的張力與衝突:如何去探討、去表達、去面對一個不可能、不可說、不可見、運動狀態,目的也不在於把它轉化改變成一個可能、可說、可見、可固定歸納掌握,因為如此就與之背道而馳,只會使我們更遠離,我們嘗試做的所有努力,就是探討那些不可能是如何的不可能、那些運動是如何地正在運動著,也許當如此嘗試與努力探究到底就會稍稍學到一些關於藝術的事。也只有在此,藝術與評論上最純粹的創作概念才會開始有心跳。

  在討論Bernini的作品中,我將從那些可以被我們的視覺與知識所掌握的,在於建造中是如何被呈現在視網膜與腦中知識的相互牽連,也是必然的由此開始。如同去面對一個西方的當代思維或是當代藝術,若是對於西方傳統哲學的內容與方式上沒有一定程度上的了解與累積,則絕對無法去面對二十世紀開始出現的一連串關於結構、符號、語言等關於整個西方知識體系延續下所展現的整體布署。我也在研究中努力的嘗試著,不斷的闡述文獻的觀看與想像體驗中,使得闡述本身同時召喚虛無,如同Bernini作品在改變空氣粒子一般使得空的空間能在不間斷的呼告之中顯得虛空存在。



[1] Rene Descartes, 王太慶譯, 《笛卡兒談談方法-Discours de la methode, 第二部分, P.86, 2007, 大塊文化
[2] Rene Descartes, 王太慶譯, 《笛卡兒談談方法-Discours de la methode, 第二部分, P.87, sec 2, line 1, 2007, 大塊文化
[3] Rene Descartes, 王太慶譯, 《笛卡兒談談方法-Discours de la methode, 第二部分, P.88, sec 2, line 2, 2007, 大塊文化
[4] Rene Descartes, 王太慶譯, 《笛卡兒談談方法-Discours de la methode, 第一部分, P.73, sec 2, line 2, 2007, 大塊文化
[5] Rene Descartes, 周春塘 , 《沉思錄》(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 沉思二: 論心靈的本性,以及為何心靈比物體更易理解的事實, p.54," 甚至我可以假想,我根本沒有感受的器官,而物體、形象、擴延、運動,乃至方位等,無一不是空虛的幻境。那麼,什麼才是真實呢?答案只有一個,那便是:天下沒有一件事情是確實不移的。", 2010, 五南
[6] Rene Descartes, 周春塘 , 《沉思錄》(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 沉思二:論心靈的本性,以及為何心靈比物體更易理解的事實, p.55, "我得提防那個超強而且奸詐的惡魔,他無時無刻不在伺機欺騙我。但欺騙也好,邪惡也好,不管他用多大力氣,他只更加證明了我不是虛無,,因為我顯然是個東西,才值得他來欺騙。"2010, 五南
[7] Rene Descartes, 王太慶譯, 《笛卡兒談談方法-Discours de la methode, 第三部分, P.93, sec 2, line 1, 2007, 大塊文化
[8] Rene Descartes, 王太慶譯, 《笛卡兒談談方法-Discours de la methode, 第三部分, P.96, line 2, 2007, 大塊文化
[9] Rene Descartes, 王太慶譯, 《笛卡兒談談方法-Discours de la methode, 第四部分, P.87, sec 1, line 7, 2007, 大塊文化
[10] Rene Descartes, 王太慶譯, 《笛卡兒談談方法-Discours de la methode, 第四部分, P.100, sec 2, line 1, 2007, 大塊文化
[11] Rene Descartes, 王太慶譯, 《笛卡兒談談方法-Discours de la methode, 第四部分, P.102, sec 1, line 1, 2007, 大塊文化
[12] Rene Descartes, 周春塘 , 《沉思錄》(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 沉思五:論物質事物的本質,並再論上帝的存在, p.91, phase 3, 2010, 五南
[13] 《折光學》是Descartes在《談談方法》中的其中一篇論文
[14] Rene Descartes, 王太慶譯, 《笛卡兒談談方法-Discours de la methode, 第五部分, P.110, sec 2, line 7, 2007, 大塊文化
[15] Rene Descartes, 王太慶譯, 《笛卡兒談談方法-Discours de la methode, 第五部分, P.122, sec 2, line 1, 2007, 大塊文化
[16] 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 錢志純 , 《單子論》(La Monadologie, 導論, p.43, phase 1, line 1, 2009, 五南
[17] 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 錢志純 , 《單子論》(La Monadologie, 論單子, p.95, (9), 2009, 五南
[18] 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 錢志純 , 《單子論》(La Monadologie, 論宇宙, p.114, (67), 2009, 五南
[19] 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 錢志純 , 《單子論》(La Monadologie, 導論, p.43, phase 2, line 1 2009, 五南
[20] “Historia et origo calculi”, 《微分學的歷史與根源》, 1714
[21] 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 錢志純 , 《單子論》(La Monadologie, 論天主, p.105, (41), 2009, 五南
[22] 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 錢志純 , 《單子論》(La Monadologie, 天主之城, p.119, (85), 2009, 五南
[23] 使用room的意義在於它相較於space更具有對於Bernini作品與空間彼此互相包圍的狀態感,而進一步使其成為大寫的概念抽象名詞,包納更多關於Bernini作品中所出現在視覺上的、身體感上的、對於物理空間被佔據與未被佔據的、關於力量出現所在的、關於宗教神性上等等的空間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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