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5

紅的虛構

  強烈背光的橘紅夕陽散在視線所有可及之範圍,或許是因為那光線使得眼睛無法全然睜開去看清這正發生在構圖中的一切組成,似乎是一男一女正相對坐著、吃著什麼,有無交談不知道,因為那占滿大半畫面的夕陽除了使視線無法直視,也同時像是發出了一個漫天蓋地的極低頻充斥著整個空間,屬於身體感的每一部分都慢慢地承受不住而崩壞,一個個毛細孔受到壓迫而扭曲,身體逐漸地以分子式般散開,染入正在流動的那越來越濃稠液態之中。

  睜開雙眼,楊睿正望著陌生的天花板,不管在這床睡了幾次,每回醒來後的陌生卻總是他最熟悉的身體記憶,一邊仰望著天花板一邊放空尋找空間裡的感性,突然天花板後方穿過水泥傳來一道女人聲,他開始有了記憶,隨著那女子的聲音分貝逐漸加大,聲音裡的情緒逐漸高昂,楊睿感到他生活多年來累積的社會化隨著天花板後方地一字一句回到自己身體上,直至一個玻璃破裂的巨響同時帶著一個撕破喉嚨的三字經震盪了天花板上的那盞燈,楊睿快速起身離開地下一樓的臥房。林燕正站立依靠在廚房吧檯邊,高腳的木質吧檯椅墊有一半部分已不見木質紋路,而是濃稠一灘且隨著椅腳流淌至地面白色磁磚的暗紅血液,她沒有哭泣也沒有發出任何與人體有關的聲響,楊睿只看見她極度安靜又跟著呼吸起伏的胸口,她的表情則是因為從她背後落地窗穿過的強烈晨曦而如夢似般的模糊不清。楊睿一個瞬間搶走她手中殘餘的盤緣,一面將散落一地的碗盤碎片朝左右踢開,脫下身上的灰色素T,緊壓在林燕左手腕外緣至手肘方向約五公分的傷口上。

  曾經因為一個念頭劃過,林燕當下決定跟楊睿去公證結婚,就在楊睿失業的隔日,她認為那是全然屬於感情的時刻,沒有了任何外務的干擾,極端情感潔癖的她最想擁有的狀態,但社會化的他必然得考量基本面,任何邏輯思考告訴他這是個當前最不適合的選擇,兩人再怎麼深厚的感情經驗都不能迎接這令她恐懼無比的未來,終究出於六年來對林燕的了解與愛,他給三天的時間做思考去規劃這決定成行與否,一面安撫林燕那雙再純真不過的淚汪眼。三天過去了,楊睿做了全面性的安排,從家中各大小的經濟規劃至自我與林燕身心靈的安置,接著以正面回應了林燕那結婚的寄望。但對林燕來說,這三天的時間已使這決定染上了塵埃,它不再純粹,甚至醜陋,她不要這樣遠離理想狀態成就的婚姻,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結婚的提議,他想說道理與證明他認為可行的理由,以及他已準備好的全面內容;她想傳達感性與情緒上的不妥,還有那些任何出現在身體感上的排斥。兩人的世界在當下同時性的一步步崩潰,他在她心裡留下了一片燒至灰燼般的廢墟,她在他的胸口上劃下了一道淺又長的指甲傷痕,淺的連血液都無法匯集。

  「何時會成為疤痕」他想,毫不猶豫它癒合的可能,只剩時間的考量,他看著她以包扎好的左手,想像著繃布底下的皮膚正透著微血管一面在滲著血一面因為藥膏在癒合。比起那身體上的裂痕,因為黎明的光照而使得林燕情緒潰堤地部分更使得他感到無力,她看見了新的一天,卻對自己這一天的準備感到無所適從。她愛著他,想試著為自己建立起一個架構,將時間分割,安排自己思緒與行為的合理化,嘗試管理著自己與正沉睡在天花板底下的男子兩人之間的感情與未來,即便這些結構會帶給她一連串的不適甚至噁心,但她認為是愛著他,愛著一個人類的理由也許超乎這一切,如同黑洞裡的奇點一般的深入又無盡,而那突如其來的晨曦照亮了這所有的黑,那正屬於她的黑,消失的黑洞、過曝的光讓她看不到任何方向,她想把這一片光給抹去,對著它越來越兇猛地斥喝,將手邊能丟的都砸向那片光,即使當下閉上她雙眼,依舊透過眼皮的光亮讓她甚至想丟去她的雙眼來換來她的黑,可是一想到如此就無法再見楊睿,讓她思維破碎,碎片劃傷了身體的許多部位,尤其左手腕外那塊刺著自己名字的刺青,她緊握在手中,掌心裡的黑是這當下唯一屬於她自己的空間。

  她微微閉上雙眼,光又再次閃過。是怎麼走到這一個時刻的,不知道是他還是她問的問題,兩人都因為刺眼的紅光而暫時無語,坐在某個河堤邊,河面也被全面地映射著橘紅光,她倆互相望了一眼,終究彼此表情模糊,她拿了顆說是能失去思考邏輯的藥給他,他則還她一顆說是能失去身體感的藥,兩人同時吃了、也一起倒下,聽不見落水的聲音,只有兩個分別被掀起的紅色漣漪,震盪又擴大的漸漸彼此靠近、然後交集,用專屬於自己的波流來相互推擠、占據,終而融合、搖擺成一片像是音波的紅色轟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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